2012年7月4日 星期三

「香江第一健筆」練乙錚單車環島紀行 (3)

濁水橫斷南北 長路識辨駑驥(台灣騎乘記之三)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指的兩件事,其實無分先後。旅行之前做一點功課,固然可增途中樂趣,但事後進階閱讀,有助融會貫通,尤為有益。例如我提筆寫濁水溪,翻查一些資料,竟由一條小溪的名字起,在互聯網上跑遍半個地球四百年時空,才回到原點,中間讀到有關日治時期台灣發生的霧社事件,又由此了解到更重要的牡丹社事件,繼而琉球國史、荷蘭的台灣殖民、台南的熱蘭遮城(荷蘭文原作Fort Zeelandia,今安平古堡;Zeeland是荷蘭國最西南臨海省份,英文寫作Zealand,即今「紐西蘭」中的「西蘭」)。跟着,讀到南明國姓爺鄭成功、其父汪洋大盜鄭芝龍、其母日本九州平戶島女子田川氏的事迹、傳說(鄭在平戶島的出生地我去年竟有機會到過兩次)……。如此追索閱讀,誠快事也,若非趕着下筆,簡直停不了。

濁水溪的名字是日本人改的,位於台灣中部,最上游是南投縣的霧社溪。「社」是台灣原住民居住地的稱謂。清治時期,漢移民居住地稱「莊」,番人聚居的地方則稱「社」,後者沿用至今;到台灣旅行,離開大台北,到處都可見到「社」。日治時期,日本以台灣為農業生產基地;濁水溪以北因為是亞熱帶,以南則入熱帶,日人於是安排在溪北多種水稻,溪南則勸植甘蔗。這個生產格局,在台灣工業化之後有所改變,北部稻米和南部甘蔗的生產比重都減少,改為大量集結到中部靠近濁水溪的台中、彰化、雲林、嘉義這幾個縣裏。因此,我自台中大甲出發往南,跟着的一兩天大都是在田野中騎乘,視野廣遠,感覺比較舒適,和頭兩天穿越工廠區時很不一樣;跨過濁水溪西濱大橋之際,只見橋下除了幾百公尺寬的水流之外,河床沉積帶上也鋪滿良田,沿溪而下一望無際。

變色的路途

濁水溪也是一條政治板塊分野。1949年,跟隨蔣介石敗走台灣的大陸人,數約一百二十萬,佔1956年台灣人口普查結果總數的百分之十三;這是四百年來繼閩南、客家之後的第三波漢人對台移民(從漢人的觀點看,這一波毫無疑問是「移民」,但從台灣原住民的觀點看,則和之前的兩波一樣,都是殖民)。這一百二十萬「外省人」,絕大部分聚居台灣西北部,南不越濁水溪,東不至「後山」(中央山脈以東的海岸地帶)。上世紀末,本省、外省對立轉化為「藍」、「綠」對立,政治的地理版圖,依然以濁水溪劃分,以北是藍的天下,以南是綠的地盤,很少例外。不過,這個分野近年有所突破,互相滲透,但以綠色勢力北進為主。舉例說,濁水溪以北三十多公里處的彰化縣鹿港鎮4月28日進行鎮長補選,民進黨候選人最後以七成多的票數,擊敗國民黨對手。上一屆鎮長(國民黨籍)是得到八成一選票上台的。年初,馬英九總統在大選中得勝連任,本可替國民黨籍候選人在補選中加分,但受一連串棘手的政策問題困擾,包括油電加價、美牛進口、國民黨榮譽主席吳伯雄在北京提出「一國兩區」概念,字面上比「一國兩制」還要弱,連美國政府也嚇一跳,等等,讓民進黨乘虛而入,結果反而輸了。

台灣政治頻譜由北至南即由藍轉綠,這一點在騎乘路途上感覺很強烈。因為帶着的日本手機制式不同,不能接收台灣的3G,旅途上看新聞有困難,WiFi不是很多地方有,故每到吃飯或小休時間,找到店子進去坐下之後,我總要向店主人借閱當天的報紙。往往,在北部的台北、新北、桃園、新竹,店主人給我的,不是《聯合》便是《中時》(深藍,統派);到了台中、彰化一帶,忽然都是《蘋果》(淺藍,反共);再往南,在雲林、嘉義,《蘋果》漸少,《自由》(深綠)漸多,及至台南、高雄、屏東乃至台東、花蓮,則盡是《自由》天下矣。論全台銷路,這幾張報紙,《自由》第一,《蘋果》第二,《聯合》加《中時》第三;閱報率分別為16.9%,15.9%,7.7%和6.1%(A.C. Nielson2010年首季調查數字,找不到更新的)。其實,到台灣騎乘之前月餘,我早已顧及這個藍綠分野,於是提議隊友,團隊戰衣設計定得有鬥大的「香港」兩個字,在台灣比較中性(顧不得西環那義正詞嚴的反對言猶在耳……);結果,這個身份標籤非常有效,藍的知道香港人普遍不接受台獨,綠的認為香港人多受北京的「一國兩制」代理人打壓,和他們同病相憐,都對,故我們無論在台灣東南西北的哪一處,都能得到當地人熱情對待,話匣子一打就開。

「漁政」與奶娘

想改變綠色選民政治取態的,除了國民黨,更有共產黨。後者二十多年來試盡文攻武嚇,惡話撂過,飛彈打過,發覺都有反效果,於是最近放軟手段,改為通過ECFA「讓利」。在南台灣、東海岸的公路上,隨處可見一隊一隊的陸客旅遊巴。每一個旅遊點的商店裏,人頭擁擁都是來自大陸的觀光購物客。蘇澳新站從火車上下來的,一團一團也是來自大陸不同省份的遊人,由舉着小旗的領隊帶着;那是因為蘇花公路太危險,旅遊巴於是都在花蓮卸下陸客,空車開到蘇澳,陸客則坐一程火車到蘇澳新站,會合再上車。今年稍後,據說還會有自由行。有一回,我在墾丁一間局促狹小的麵食店裏吃中午飯,店主是閩南人,我跟他對話:「你們不怕有共產黨過來?」「怕什麼?我們只是要他們的錢,不是要他們的人!」「大陸人來這邊結婚生子留學打工經商,最後呆下來,用錢買光你們的資產,到時怎麼辦?」「不怕耶!我們這裏有自由,他們來了享受到了,就會變的!人嘛,總是喜歡自由!我們能把他們同化!」當時我心裏想:好像沒看到哪個來香港經商的太子黨駙馬黨擁抱了「香港核心價值」,反倒是香港的一些本地高官巨賈接受了「非錢勿擾」的共產黨官場風氣,給大陸同化了;然則,這裏一個販夫走卒心中的大道理如此堅定,到底有什麼憑藉?

今年初,台灣總統大選前夕,大陸通過ECFA機制,買起中、南部所有生產石斑魚、虱目魚地方的漁獲,而且還入契保證價格,契約價高於台灣市價百分之二三十,藉此打動當地綠色選民的心。這件事,台灣當地傳媒曾大事報道。馬英九後來贏了,固然與大陸對台政策有關,不過,看來卻不是中共的讓利手段在台灣中、南部生效的結果。我3月中旬回到台北,休息的幾天當中,花工夫找到一份今年初總統大選的政府統計資料,細緻詳盡顯示了在所有生產出口大陸契約魚類的中、南部各鄉鎮,馬英九得票率竟比四年前跌了六至八個百分點,無一例外,而民進黨在這些地方的得票率則一律提升,平均升了四個百分點。以這個統計結果比照墾丁那位小店主的話,饒有意味。後來看到一位藍營人士評論,認為漁區民眾的投票行為不理性,顯示他們還不配享受民主──票為什麼不是投給出好政策簽訂ECFA讓他們得甜頭過好日子的馬英九?答案恐怕是,民主理性並不如此簡單;在一般人的認知裏,往往也有經濟之外的其他同等重要價值,哪怕這些人不過是引車賣漿輩。奶等於娘的話,民主失去意義,極權並無不可。

我的羅茜南蒂

在往南的路上穩速前進,穿過嘉義的水鄉,心情真正開始舒暢。回想頭一兩天,離開熟絡的台北獨自騎乘,前路漫漫毫無經驗。車是新的,初感雖好卻不知能否抵受長途跋涉。心有凌雲志,卻無從估計身體受得了受不了。每到下午四點,更開始擔心能否找到民宿。還有最困難的,便是常常要在古老工業區、建築工地區的路上走;車子要騎很慢,眼睛得不停留意前面三公尺的地面上有沒有釘子、碎石、玻璃片,有則瞬間決定左閃還是右避,但又得小心後面兩旁其他車輛。因此,那幾天,精神其實比較緊張,總是想匆匆地跑,潛意識裏不想停留。三天之後,信心漸漸增加,體力發覺應付得來,民宿好像愈來愈多;習慣了當地交通,特別是和那些多如牛毛的機車騎乘者互動良好;而且,知道了一公里一公里慢慢地騎,竟也可以一個一個城市穿越。

然而,最關鍵的是,開始對自己的戰馬有信心,可以和「牠」說話了。遠足人最先跟自己的兩條腿對話,然後是腳下的那對靴、手上的那根杖。帆航者如果不能和自己的船、船上每一塊帆、每一根繩、每一件工具像夥伴一樣地交談,就會連做解纜起航的簡單動作也感不安,遑論牽星渡洋。

車子是上網找的。事先我訂下若干條件:一、可折疊;帶上火車飛機較容易,而且往往不另收費,僻遠處遇意外,折起呼一輛順風車便能脫困。二、要普通公路車尺寸,不要微型;就是說,車身要高,輪胎規格起碼是「二十六吋」(英制),最好是「700C」(法制),以期轉向操控穩定、交通密集之時別的駕駛者容易看得見。三、車架料要合金鋼,不要炭纖;重一兩公斤不打緊,重要的是耐碰撞翻摔,長途騎乘之時車身適度柔韌,較能應付不良路面。四、價格適中,不逾1萬港元(這是中下價,見過最貴的要25萬港元;不過,超過1萬港元的車,對不是專業車手而言,邊際價格效用比下降快,不划算)。五、台灣有供應;中高檔車,全世界台灣最便宜,選擇最多,而且,到那邊買,我可空手而去、攜帶而回,省卻一程麻煩。合此五條件的品牌型號只有四種,最後挑的是美國設計、台灣製造的Montague FIT,因為折疊機制巧妙,不改變車架關鍵幾何結構,熬坡之時不會有鬆動感。古法語montague是「山」的意思,但我買的型號不是山路車而是馬路車。淨重十二點五公斤,配備行李架、馬袋、站架之後是十六公斤。一字車把後彎八度。前三後九共二十七速,造型有古典味。

不知不覺,這個有點不自量力的唐吉珂德,騎着他的羅茜南蒂,來到台灣歷史文化第一城:台南。

「香江第一健筆」練乙錚單車環島紀行 (2)

半生回望驚鴻一瞥 百里長驅飛渡三溪(台灣騎乘記之二)

我自幼便與自行車結下不解緣。小學念的是黃大仙竹園獅子山山腰上的一間天主教學校。此處「半山區」與太平山半山區是兩個世界,整個山坡是一大片徙置地,居民都是低下階層,大人平日下山幹活,小孩兒周末到教會上主日學領救濟品,日子就是那樣過。

我幼年時父母赤貧,還住不上徙置房,家在慈雲山腳再過去那邊一個叫「狗蝨塱」的村子裏,每天午前步行上學,走山路到黃大仙正街;從那裏到學校,還要走一條陡得不能再陡的馬路上獅子山,直到半山腰。馬路底旁邊是一間賣火水的公司,依稀記得是德士古,供應竹園居民的煮食用燃料。火水即洋油,kerosene,用大卡車運來,存放地下油庫;零售的,盛在五加侖裝的圓鐵罐裏。山上用戶有需要,公司便派員搬運:盛滿火水的罐子掛自行車尾一邊,送貨員站另一邊,慢慢推着上去,到最高處,大約要爬一公里罷。滿罐換空罐,空罐依舊掛自行車一邊,但下山這一回,送貨員卻是單腳筆直站在另一邊的腳蹬上,雙手握着車把,逍遙自在俯衝而下,拐彎好像也不減速,飛也似的幾秒鐘就不見了。如是者每每看得我口呆目瞪,心裏羨慕。

初戀

頭一次擁有一輛自行車,是念中三那年。初一進了九華,很快就在窩打老道校園的大草坪上學會騎乘,然後,啊呀,就發現對面登打士街上有一間小小的自行車店,店裏凌空齊齊整整掛着幾輛線條優雅明快的「公路車」(那種車把下彎的「跑車」),其中一輛髹鮮橙色,我一見傾心。老闆:「鋁質車架車輪,縫合內膽跑車胎,前二後五共十速,真皮車座,淨重二十磅,同級英國車要價起碼一千元,橙色那部非焗漆最平,全新連原廠泵賣二百六十八元。」哦?「捷克出產;社會主義國家。」語氣堅定、自豪。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左派人。1963年的香港,二百六十八元不是小數目,特別是對一個窮孩子來說;不過,我立意儲蓄。好在,進中學以後,家境稍微好轉;而且我念的是「名校」,進校之前那個暑假,已經開始替左鄰右里的小學生補習功課賺錢,加上省吃儉用父母給我的午飯錢、過年利是錢等等,兩年多便儲夠。於是那年秋天某日,手拿兩個大撲滿直奔登打士街……

牌子是Favorit,比起同學的那些英國三槍、萊利,意大利Bianchi、Atala等,我的只能算是醜小鴨,但我視之如白天鵝,一有空便騎着使勁飛呀飛,尖沙咀、漆咸道、公主道、新蒲崗、觀塘……那感覺就兩個字:自由。不幸,那段金色日子很快完結,原因是我犯了天條。家父管教很嚴,絕不准我在街上騎乘,因為太危險。真的,那時候,騎自行車的人還沒有戴頭盔的習慣,香港交通也確實繁忙。我是瞞着父親,謊稱只在學校的大草坪上玩玩而已,但終於給發現。父親鐵青着臉:「賣咗佢。」我捨不得,沒有馬上執行命令,放在家裏一年多,到中四要應付會考着實忙,才以半價賣給原店。此後,每走過登打士街(恐怕都是身不由己往那邊溜),總要進那小店跟老闆聊幾句,或者眼巴巴盯着那再不能擁有的幾隻醜小鴨。久而久之,我竟因此得了一種怪異的敏感病:哪怕是今天,只要一嗅到自行車店那種特有的氣味──輪胎、金屬、偈油污加一點皮革的氣味,我就會感覺一陣興奮,莫可名焉。到我成年、結婚生子之後,很少主動給兒子買玩具,惟獨三番四次給他買自行車是例外;那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至於我自己,發覺還染上一個習慣:每當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一份新的工作(我常常那樣異地轉工),只要是身邊沒帶着一部自行車,那麼,不遲不早,頭一個月的薪金發下來之後,馬上就要去買一輛合心意的,然後感覺得回一種自由。我想,這些心理和行為現象,或者說是「緣」,不必是心理學家也容易解釋。

飛台灣之前已經想到,環台騎乘過後,今夏到加國父親的墳頭上香,少不免心裏會有歉意;其他事情表過之後,大概還得補上一句:嗯,讓你老人家擔心了。

舌尖的第三類接觸

3月4日,一早謝過神明,從容辭廟,往南向新竹方面走,先是新竹縣,然後新竹市,那是兩個互不隸屬的行政區。此地工業林立,論量不及高雄,但新科技成分高,而且不斷提升,以資訊科技產業為主,是有名的「台灣矽谷」。我沿着台十五線(濱海路)、六十一線(西濱快速)騎乘大半天,兩旁盡是一個又一個屬於新竹科技工業園區的現代化企業群落。其實此區發展三十多年,早已越界延伸,故我先是在以北的桃園、竹北,後來到了南面的苗栗乃至東海岸那邊的宜蘭,都見到或者聞說有新竹科技工業園區的屬區;企業的種類也不斷增加,還包括光電、生物醫療工程等。經台北的一個老朋友介紹,我還認識了一位生產碎人體內結石機的企業家,公司成立不到五年,產品技術便置世界最前沿,因為借助了台灣早已十分成熟的電子技術,研發出一種一面擊碎結石一面追蹤碎片繼續擊碎的全新技術。回想十多年前香港特區政府平地起高樓下重注搞生物科技,幾年下來,拿了巨額津貼的廠商結果搞出幾種健康飲品,而這一屆政府似有再接再厲再賭一鋪的雄心壯志……

科技歸科技,新竹一帶可不是騎乘者樂園,環台客一般只求盡快通過,一來因為路旁沒有什麼自然風景,二來更因為空氣污染嚴重;後者我深刻領教過,惡氣不但吸入肺裏,還吃進嘴裏。原因是我這次騎乘,飲水主要靠一個「駱駝袋」。特製的水袋藏在一個小背包裏,水由一根塑膠管從水袋底部引出,管端是一個彈簧活塞,放在嘴裏用舌頭頂着,便可啜飲;活塞扣在衣領上,稍一低頭便可咬着,飲水十分方便,不必像一般騎乘者須伸手從車架上取了水瓶昂首而飲那樣妨礙視線。

可是,奇怪,我進入新竹之後,每低頭飲水咬着活塞的時候,舌尖但覺一陣惡辣!好幾次之後,我猜想到那可能是污濁氣流不斷吹過活塞,懸浮粒子黏在上面,愈積愈多,形成辣味。果然,我把活塞扣到衣領裏面之後,活塞不再直接接觸氣流,那可怕的辣味就消失了。據當地人說,現在的空氣質量已經好多了,八十年代初,這一帶的工業污染尤其嚴重,不斷引起群眾運動,帶動了台灣的環保意識。

新竹過後是苗栗,路旁景色稍變,農地多了,但空氣依然時而污濁,只不過氣味不同,有點像臭豆腐;工農業交錯的地方,氣味愈多樣化。這種景象與感覺斷斷續續,要到高雄以南二十公里,才被清新的大自然取代。

第二天下午,抵達苗栗與台中的交界。此前,台六十一線西濱快速有一段不設機車/自行車道,我於是改走靠內陸一點的小路,希望可以很快回到原來的大路上面去,但不知怎的,誤上了更內陸一點的台一線,到達喧鬧的台中市大甲區中心地帶。我在人車親密互動的交通中穿插,轉入擠擁不堪的蔣公路,旋即找到一間旅館下榻。

非只在節假日

此地有鎮瀾宮,看名便知是拜媽祖的,就在不遠處,據說在台灣極負盛名,旅館服務員說我一定要看,我豈會放過?此宮的確名不虛傳,既有氣勢,亦復有一種雕欄玉砌的雅致,建築物頂部裝飾尤其精妙。鎮瀾宮有一年一度的媽祖遶境進香活動,是台灣同類活動中的最大者。遶境的是神明,進香的是信眾,大甲地區主辦的這個活動,實際上是一個十多萬人參加的九天八夜宗教馬拉松。信眾簇擁着媽祖像,於三月二十三日媽祖誕那天從鎮瀾宮「起駕」,途經彰化、雲林,在當地的幾個媽祖宮「駐駕」,第四天抵達嘉義縣新港奉天宮,翌日有祝壽、祈福活動,之後「回駕」,返回大甲鎮瀾宮,行程三百多公里,一路載歌載舞,還有各種節目表演。3月21日我完成首圈返抵台北之後,老朋友極力推薦我與隊友跑第二圈時順路去看此盛事;不過,後來因時間關係,以及組員包括我在內,都想避開台北至高雄那段工農業密集區,遂與遶境的大甲媽祖緣慳一面,殊為可惜。

拜媽祖、拜佛,在台灣人日常生活裏很普遍;無論到哪裏,公路旁邊幾乎每隔一兩公里就有或大或小的廟宇供人拜祭。我騎乘累了,喜歡在這些廟宇休息,常常見到一些駕車人士匆匆把車停在門口,放下幾個銅板拿幾根香插在香爐上,鞠躬祈禱半分幾秒,便又匆匆上路;雖是營營役役,心裏總有守護的神靈,並非只在節假日。鬧市裏頭的廟宇,香火更旺盛,禮拜者男女老少都有,說明台灣社會在現代化過程裏,並無完全俗世化,鄉土宗教文化的精神力量依然強大。另舉例說,佛教在台灣辦學,二十年來很有成績,一共開設了四所私立綜合大學,第五所亦在籌備的最後階段,規模雖然都不算大,學生人數從兩三千到六七千不等,但文理工商醫學院等都包括了。後來,我與隊友騎乘到達東海岸宜蘭縣,經朋友介紹,由一對熱心的藝術家夫婦接待,帶我們參觀位於該縣礁溪鄉的佛光大學。該校十數年前由星雲法師興辦,校園依山面海,俯瞰蘭陽平原遠眺龜山島,低調的建築風格恰好匹配磅礴的地理氣勢。台灣佛教信徒多,捐獻豐盛,辦私立大學也辦得有聲有色,反觀香港高喊高等教育資源多元化許多年,成績卻還差得遠。

好幾個「三」

第三天,已經習慣長途騎乘,並未感覺那常常考驗連日運動者的「三日酸」,因為我採取了漸進策略。首天,我只騎四十多公里,那是我平常在日本鄉間裏上學、回家所騎乘的距離;第二天,加碼至六十餘公里,依然遊刃有餘;所以,第三天便突破一百公里,越過彰化,直奔雲林。當然,對很多環台客而言,一天一百公里並不難;體力好的,能夠連續七天每天一百六十公里騎畢全程不言累。此段路景色變化較多,其中最難忘的,便是「過三溪」。頭兩條是大甲溪、大肚溪(又稱烏溪)。

台灣的「溪」,往往就是一條寬寬的河。這兩條溪上架的公路橋,不連兩端引橋,分別有一二公里長,既平且直,最宜作極速衝刺(sprint),我就是那樣衝過去的,非常過癮。不過,當天下午到達彰化、雲林二縣交界遇上的那條溪,便沒法一口氣衝過去了。此河溪全台最長,由東而西流進台灣海峽,流量很大,台六十一/十七線由北而南跨過的那處,河床寬約三公里,附近有些地方達四公里。這便是台灣最富歷史、最有政治涵義的濁水溪。

2012年7月2日 星期一

「香江第一健筆」練乙錚單車環島紀行 (1)

作者簡介:練乙錚,香港人,1951年生,九龍華仁書院畢業,美國卡爾頓學院數學高級榮譽學士,明尼蘇達大學經濟學博士。92年回港前任教加州大學,其後曾任香港科技大學商管學院副院長,並為該校首屆最傑出教學獎得主。
97年香港主權回歸中國前後,出任《信報》總編輯兼社論主筆,鼓吹理性論政、民主、法治和自由經濟;98年獲香港特區政府聘任為中央政策組全職顧問,協助當時行政長官董建華研究及制定政策;2003年7月公開參加民主運動中環靜坐,其後被革職。
2010年10月,離任《信報》主筆,暫停每日發表政論專欄,改任特約評論員,只會不定期發表文章。


練乙錚: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之一


摘自:香港信報財經新聞 2-7-2012

三月一日清早,我帶備最簡單行李離開校園,坐子彈火車到東京成田機場登上長榮飛台北班機,開始為期五周的台灣之旅。準備了整整四個月,所以一切都按 計劃開展。在台北次日,到民族西路一所自行車店買下預先替我組裝好的「鐵馬」,選購必要配備,細心聽店裏幾位技術員講解當地長途騎乘心得和注意事項。

別 看他們年輕,個個都是經驗老到的環台好手。三日早上,專程跑到新北市某區的一個出版社,買了一套十分精緻、全台唯一專為自行車旅者編製的防水地圖集。中 午,飽餐一頓之後,小心把備換衣物、急救包、零配件、雨具、營具、乾糧等逐一裝載好──或緊紮在車子上、或放在背包、腰包裏,然後戴上安全裝備,便出發 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足下的感覺很踏實:車子看來十分好,做足研究希望沒買錯。

倒是有一點和「政治」有關的,研究沒做好,或者根本疏忽 了。從台北市不遠處的台四線朝西海岸開始騎乘,繞過桃園國際機場的時候,在一個公車站旁邊遇上另一騎乘客在整理裝備,停下一聊,發覺也是香港人,問我打算 在台灣多少天,我說三十八天,他說怎可以,港人持入台證頂多留三十天,而且不能延長……。我大驚,慌忙拿出入台證一看,唉,他對。那怎麼辦?我來之前,買 機票在先,網上申請入台在後,潛意識以為如同往世界很多其他地方一樣可留三個月,忘了海峽兩邊,沒錯是一個中國,卻是兩個骨子裏你死我活的互不隸屬的對等 的政治實體,九七回歸之後,「港僑」更早已變成「陸人」的一種,哪能享受台灣予少數友邦公民長達三月的居留期?

我去年也到過台灣,但只是在 高雄停了三天就離開,一個月的居留期限,我完全沒留意。無法,只好完成環台之後回到台北再說。說實話,當時真有點不高興;同胞嘛,何見外至此!不過後來想 想,一國兩制,「雙非」過河生小孩也不行啊,不是更荒誕?別怪了;要怪,首先怪自己辦事疏忽。(後話:問題後來圓滿解決。)

順時針/逆時針

我 的假期就是那麼長,三十八天,打算都在台灣過。自行車環台,平均路程一千公里,有些人用比賽速度七天就可完成,慢一點的也只需十多天。不過,我的環台計 畫,不是走一圈而是走兩圈,頭一圈獨行,3月20日之後,六位老友從世界各地抵達,彙集台北,我會當他們的「帶路黨」,再繞一圈。那樣,沿途再加若干天的 休息、觀光,三十八天就差不多。環台的走法,可順時針,可逆時針,視東西兩岸季候風向風速偏差等因素而定。我本想以稍為不同的路線各試一次,但後來發覺逆 時針看海景好一些,因為台灣左軚行車,自行車逆時針走的是最外線、最近海,觀賞視線無其他車輛阻擋;順時針則全程都走最內線,太煞風景。因此,我兩圈都是 走的逆時針,即大致是台北、桃園、新竹、苗栗、台中、彰化、雲林、嘉義、台南、高雄、屏東、台東、花蓮、宜蘭、新北、台北。不過,走公路最外線也有弊處, 一些地方是百丈懸崖,下面就是浩瀚大海,上下坡都危險,遇上雨天,路面濕滑,更不得了。東海岸花蓮縣豐濱鄉台十一線上有一最高處的斷崖叫「親不知子斷崖」 (谷歌圖經緯 23.675,121.546 ),上坡段慢車搖搖晃晃,下坡段風馳電掣為只能間歇輕微減速,否則車皮過熱喪失剎車功能,故我兩次經過都嚇得半死,方知地名沒改錯(面青唇白阿媽都唔認得 也)。

美女兵團

不過,除此之外,在台灣騎乘其實相當安全。台灣道路交通自脫離自行車稱霸階段之後,即進入機車 時代(主要是「綿羊仔」),延續至今,未因經濟高度發展而稍歇,機車輛數今年高達小汽車的三倍,人均和每公里密度皆佔亞洲首位,各種款式新穎的機車依然是 中下階層、年輕男女的同好,飆車一族更不用說,故幾乎所有稍寬的路面上,都設機車專用線,而自行車一般在此線上靠近外側行駛,更加安全。

有些地方,特別是新北市及台中、花蓮兩縣,除了機車線外,還有一些長達十幾、幾十公里的自行車專用線。我這次環台路程共一千七百多公里(約一千一百英里),八九成是在機車或自行車專用線上跑的,比起在美國、日本等汽車王國裏的大部分地區要安全得多。

社 會治安方面,感覺也十分好,就算是窮鄉僻壤,也讓我安心;路人看到我,不論男女老少,常常會喊:「加油!加油!」每到一鄉一鎮,警察局門口都掛着寫上「鐵 馬驛站」四個字的顯眼招牌,全天候讓騎乘者避風雨、問路、上廁、添水、喝茶、聊天。沿途好幾次碰到環台騎乘「全女打」,可見治安不錯,有一組還是每年出動 一次、配備精良的三人美女兵團(「哦,台三十線那段五公里的通天坡嗎?去年爬過了……」)。

還有呢,台灣到處都有管理得很好、乾淨而價錢合 理的「民宿」。民宿在日本很早就流行,叫法也一樣,價格約是一般酒店的一半,顧客多是本地年輕人;台灣近 年多民宿,反映中下階層的經濟寬裕了,留在國內長途旅行的人也漸多。有民宿,騎乘一整天後,晚上不愁沒安全舒適又便宜的住處。當然,那也不是百分之百;三 月三日頭一天晚上我就遇「險」。

當天下午從台北出發,沿台十五線騎了四十來公里,到達桃園、新竹交界的觀音、新豐一帶,天快黑了,找不到住 處,倒是經過好一些寺廟;我人急生智,想起古人上京考試,路上不是常有在廟裏投宿的?興巧進了一個羅生門的話,還有寫小說的材料……。於是我就在公路旁邊 一座掛有「昭靈宮」匾額的牌樓下面進去了,在空曠闊大的場地裏找到一間十呎見方的小舍,只三面有牆,其餘一面大開不設門,裏面正中設一個神壇,前面放一台 香爐,相當整潔;進入後,我把車子橫在進口處防狗,然後在地上鋪開膠墊,和衣而睡一整晚,香爐灰發散的氣味還驅趕了蚊子。早上起來一看,前面是小池塘,旁 邊還種了果樹,是個好地方。我後來跟路上遇到的本地騎乘客交流,才知道在台灣跑長途的人,找個廟宇祠堂或農舍草棚睡覺,其實很平常,主人都不管你,沒惡狗 就好。

台灣是中、高檔自行車製造王國,政府刻意發展騎乘活動,民間反應也很熱烈。各種有關的軟硬基建,台灣的確搞得不錯,國際上也有名堂, 加上良好的社會條件,確能令騎乘者安心。我在環台路上分別遇過三位香港來的獨行俠,一位年紀和我差不多,其餘兩位是年輕人,交談之下,發覺都有同樣安全 感。

獨行/群騎

長途騎乘在台灣蔚然成風,年輕人固然喜愛,銀髮族一樣上癮,我在環島路上見過不少介乎退休年齡 的騎乘隊伍,和他們交談,發覺多是專業人士,對這個運動非常投入;他們空餘時間比較多,坐騎質量特別好,很多還是「台灣自行車新文化基金會」會員。這個基 金會代表業界及騎乘大眾,所主辦的「環台騎乘認證」計劃,據說很受「老吭」歡迎:騎乘者向會方申請租用一個小型GPS追蹤器戴着環台,完成之後便可得一正 式的確認書,拿着威風。我沒時間來這個玩意,可惜!

遇到香港來的騎乘者都是獨行,也許是偶然,但也能反映港人性格獨立的一面。獨行有好處, 你可以暫時把自己的社會文化意識擱一邊;幾天之後,心緒完全安靜下來了,你便能忘我地留意、觀察四周圍的人、事、物,有更好的機會和當地人交談,有更多的 自由去探索一些看起來很細微的語言文化乃至社會政治差異,從而見微知著。

如果你還願意進一步放棄私隱的舒適,晚上不住旅館單人房,而是入住一些散租的「通鋪」(即是租用大房間裏的床位,共用衞生設施),則和本地人比較深入交談的機會就更多。

不 是所有的旅館或民宿都有這種通鋪可供選擇;在我獨行的三周裏,這種機會只有一半,但我因此認識了好幾位有趣的人物。這些人物當中,包括兩位年輕的大兵,其 中一個當空軍地勤,是位帥哥,一吃完晚飯就去會友、唱K;另一位是駐在花蓮的陸軍軍士,放假回屏東,專程到台南看法輪功的舞蹈表演。還有一位本在新竹工 作、趁待業到處旅行的電子工程師,他帶我到台東市的森林公園逛了一個上午。更有一位八十多歲、能說流利英語且十分健談的退休大學校長,和我一聊就是幾小 時。與好友群遊,則趣味不一樣,特別如果是難得一見的老朋友,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誠賞心樂事,但這樣與友群遊的時候,總好像有一個氣泡把大家舒舒服服地罩 着,致令和外界接觸的機會減少。然則我這次「雙料」環台,可說一舉兩得。

三十八天,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所見所聞,很多未免是浮光掠影,自 己或覺深刻,寫出來卻不一定能成篇章,尤其這輯遊記主要不是議論政經,性質和寫法都和我慣常的不一樣。不過,我兩年前說過,希望筆下多元化一點,寫一些非 議論文。這可以包括一些比較生活性的個人題材,如旅日生活、航海經歷等,《信報》讀者都或有興趣;不過,這兩個題目皆非容易,還需時日累積、沉澱,反倒覺 得環台騎乘的題材較易處理,讀者讀着亦會覺得親切。今天這篇就算是開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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