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4日 星期三

「香江第一健筆」練乙錚單車環島紀行 (3)

濁水橫斷南北 長路識辨駑驥(台灣騎乘記之三)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指的兩件事,其實無分先後。旅行之前做一點功課,固然可增途中樂趣,但事後進階閱讀,有助融會貫通,尤為有益。例如我提筆寫濁水溪,翻查一些資料,竟由一條小溪的名字起,在互聯網上跑遍半個地球四百年時空,才回到原點,中間讀到有關日治時期台灣發生的霧社事件,又由此了解到更重要的牡丹社事件,繼而琉球國史、荷蘭的台灣殖民、台南的熱蘭遮城(荷蘭文原作Fort Zeelandia,今安平古堡;Zeeland是荷蘭國最西南臨海省份,英文寫作Zealand,即今「紐西蘭」中的「西蘭」)。跟着,讀到南明國姓爺鄭成功、其父汪洋大盜鄭芝龍、其母日本九州平戶島女子田川氏的事迹、傳說(鄭在平戶島的出生地我去年竟有機會到過兩次)……。如此追索閱讀,誠快事也,若非趕着下筆,簡直停不了。

濁水溪的名字是日本人改的,位於台灣中部,最上游是南投縣的霧社溪。「社」是台灣原住民居住地的稱謂。清治時期,漢移民居住地稱「莊」,番人聚居的地方則稱「社」,後者沿用至今;到台灣旅行,離開大台北,到處都可見到「社」。日治時期,日本以台灣為農業生產基地;濁水溪以北因為是亞熱帶,以南則入熱帶,日人於是安排在溪北多種水稻,溪南則勸植甘蔗。這個生產格局,在台灣工業化之後有所改變,北部稻米和南部甘蔗的生產比重都減少,改為大量集結到中部靠近濁水溪的台中、彰化、雲林、嘉義這幾個縣裏。因此,我自台中大甲出發往南,跟着的一兩天大都是在田野中騎乘,視野廣遠,感覺比較舒適,和頭兩天穿越工廠區時很不一樣;跨過濁水溪西濱大橋之際,只見橋下除了幾百公尺寬的水流之外,河床沉積帶上也鋪滿良田,沿溪而下一望無際。

變色的路途

濁水溪也是一條政治板塊分野。1949年,跟隨蔣介石敗走台灣的大陸人,數約一百二十萬,佔1956年台灣人口普查結果總數的百分之十三;這是四百年來繼閩南、客家之後的第三波漢人對台移民(從漢人的觀點看,這一波毫無疑問是「移民」,但從台灣原住民的觀點看,則和之前的兩波一樣,都是殖民)。這一百二十萬「外省人」,絕大部分聚居台灣西北部,南不越濁水溪,東不至「後山」(中央山脈以東的海岸地帶)。上世紀末,本省、外省對立轉化為「藍」、「綠」對立,政治的地理版圖,依然以濁水溪劃分,以北是藍的天下,以南是綠的地盤,很少例外。不過,這個分野近年有所突破,互相滲透,但以綠色勢力北進為主。舉例說,濁水溪以北三十多公里處的彰化縣鹿港鎮4月28日進行鎮長補選,民進黨候選人最後以七成多的票數,擊敗國民黨對手。上一屆鎮長(國民黨籍)是得到八成一選票上台的。年初,馬英九總統在大選中得勝連任,本可替國民黨籍候選人在補選中加分,但受一連串棘手的政策問題困擾,包括油電加價、美牛進口、國民黨榮譽主席吳伯雄在北京提出「一國兩區」概念,字面上比「一國兩制」還要弱,連美國政府也嚇一跳,等等,讓民進黨乘虛而入,結果反而輸了。

台灣政治頻譜由北至南即由藍轉綠,這一點在騎乘路途上感覺很強烈。因為帶着的日本手機制式不同,不能接收台灣的3G,旅途上看新聞有困難,WiFi不是很多地方有,故每到吃飯或小休時間,找到店子進去坐下之後,我總要向店主人借閱當天的報紙。往往,在北部的台北、新北、桃園、新竹,店主人給我的,不是《聯合》便是《中時》(深藍,統派);到了台中、彰化一帶,忽然都是《蘋果》(淺藍,反共);再往南,在雲林、嘉義,《蘋果》漸少,《自由》(深綠)漸多,及至台南、高雄、屏東乃至台東、花蓮,則盡是《自由》天下矣。論全台銷路,這幾張報紙,《自由》第一,《蘋果》第二,《聯合》加《中時》第三;閱報率分別為16.9%,15.9%,7.7%和6.1%(A.C. Nielson2010年首季調查數字,找不到更新的)。其實,到台灣騎乘之前月餘,我早已顧及這個藍綠分野,於是提議隊友,團隊戰衣設計定得有鬥大的「香港」兩個字,在台灣比較中性(顧不得西環那義正詞嚴的反對言猶在耳……);結果,這個身份標籤非常有效,藍的知道香港人普遍不接受台獨,綠的認為香港人多受北京的「一國兩制」代理人打壓,和他們同病相憐,都對,故我們無論在台灣東南西北的哪一處,都能得到當地人熱情對待,話匣子一打就開。

「漁政」與奶娘

想改變綠色選民政治取態的,除了國民黨,更有共產黨。後者二十多年來試盡文攻武嚇,惡話撂過,飛彈打過,發覺都有反效果,於是最近放軟手段,改為通過ECFA「讓利」。在南台灣、東海岸的公路上,隨處可見一隊一隊的陸客旅遊巴。每一個旅遊點的商店裏,人頭擁擁都是來自大陸的觀光購物客。蘇澳新站從火車上下來的,一團一團也是來自大陸不同省份的遊人,由舉着小旗的領隊帶着;那是因為蘇花公路太危險,旅遊巴於是都在花蓮卸下陸客,空車開到蘇澳,陸客則坐一程火車到蘇澳新站,會合再上車。今年稍後,據說還會有自由行。有一回,我在墾丁一間局促狹小的麵食店裏吃中午飯,店主是閩南人,我跟他對話:「你們不怕有共產黨過來?」「怕什麼?我們只是要他們的錢,不是要他們的人!」「大陸人來這邊結婚生子留學打工經商,最後呆下來,用錢買光你們的資產,到時怎麼辦?」「不怕耶!我們這裏有自由,他們來了享受到了,就會變的!人嘛,總是喜歡自由!我們能把他們同化!」當時我心裏想:好像沒看到哪個來香港經商的太子黨駙馬黨擁抱了「香港核心價值」,反倒是香港的一些本地高官巨賈接受了「非錢勿擾」的共產黨官場風氣,給大陸同化了;然則,這裏一個販夫走卒心中的大道理如此堅定,到底有什麼憑藉?

今年初,台灣總統大選前夕,大陸通過ECFA機制,買起中、南部所有生產石斑魚、虱目魚地方的漁獲,而且還入契保證價格,契約價高於台灣市價百分之二三十,藉此打動當地綠色選民的心。這件事,台灣當地傳媒曾大事報道。馬英九後來贏了,固然與大陸對台政策有關,不過,看來卻不是中共的讓利手段在台灣中、南部生效的結果。我3月中旬回到台北,休息的幾天當中,花工夫找到一份今年初總統大選的政府統計資料,細緻詳盡顯示了在所有生產出口大陸契約魚類的中、南部各鄉鎮,馬英九得票率竟比四年前跌了六至八個百分點,無一例外,而民進黨在這些地方的得票率則一律提升,平均升了四個百分點。以這個統計結果比照墾丁那位小店主的話,饒有意味。後來看到一位藍營人士評論,認為漁區民眾的投票行為不理性,顯示他們還不配享受民主──票為什麼不是投給出好政策簽訂ECFA讓他們得甜頭過好日子的馬英九?答案恐怕是,民主理性並不如此簡單;在一般人的認知裏,往往也有經濟之外的其他同等重要價值,哪怕這些人不過是引車賣漿輩。奶等於娘的話,民主失去意義,極權並無不可。

我的羅茜南蒂

在往南的路上穩速前進,穿過嘉義的水鄉,心情真正開始舒暢。回想頭一兩天,離開熟絡的台北獨自騎乘,前路漫漫毫無經驗。車是新的,初感雖好卻不知能否抵受長途跋涉。心有凌雲志,卻無從估計身體受得了受不了。每到下午四點,更開始擔心能否找到民宿。還有最困難的,便是常常要在古老工業區、建築工地區的路上走;車子要騎很慢,眼睛得不停留意前面三公尺的地面上有沒有釘子、碎石、玻璃片,有則瞬間決定左閃還是右避,但又得小心後面兩旁其他車輛。因此,那幾天,精神其實比較緊張,總是想匆匆地跑,潛意識裏不想停留。三天之後,信心漸漸增加,體力發覺應付得來,民宿好像愈來愈多;習慣了當地交通,特別是和那些多如牛毛的機車騎乘者互動良好;而且,知道了一公里一公里慢慢地騎,竟也可以一個一個城市穿越。

然而,最關鍵的是,開始對自己的戰馬有信心,可以和「牠」說話了。遠足人最先跟自己的兩條腿對話,然後是腳下的那對靴、手上的那根杖。帆航者如果不能和自己的船、船上每一塊帆、每一根繩、每一件工具像夥伴一樣地交談,就會連做解纜起航的簡單動作也感不安,遑論牽星渡洋。

車子是上網找的。事先我訂下若干條件:一、可折疊;帶上火車飛機較容易,而且往往不另收費,僻遠處遇意外,折起呼一輛順風車便能脫困。二、要普通公路車尺寸,不要微型;就是說,車身要高,輪胎規格起碼是「二十六吋」(英制),最好是「700C」(法制),以期轉向操控穩定、交通密集之時別的駕駛者容易看得見。三、車架料要合金鋼,不要炭纖;重一兩公斤不打緊,重要的是耐碰撞翻摔,長途騎乘之時車身適度柔韌,較能應付不良路面。四、價格適中,不逾1萬港元(這是中下價,見過最貴的要25萬港元;不過,超過1萬港元的車,對不是專業車手而言,邊際價格效用比下降快,不划算)。五、台灣有供應;中高檔車,全世界台灣最便宜,選擇最多,而且,到那邊買,我可空手而去、攜帶而回,省卻一程麻煩。合此五條件的品牌型號只有四種,最後挑的是美國設計、台灣製造的Montague FIT,因為折疊機制巧妙,不改變車架關鍵幾何結構,熬坡之時不會有鬆動感。古法語montague是「山」的意思,但我買的型號不是山路車而是馬路車。淨重十二點五公斤,配備行李架、馬袋、站架之後是十六公斤。一字車把後彎八度。前三後九共二十七速,造型有古典味。

不知不覺,這個有點不自量力的唐吉珂德,騎着他的羅茜南蒂,來到台灣歷史文化第一城:台南。

「香江第一健筆」練乙錚單車環島紀行 (2)

半生回望驚鴻一瞥 百里長驅飛渡三溪(台灣騎乘記之二)

我自幼便與自行車結下不解緣。小學念的是黃大仙竹園獅子山山腰上的一間天主教學校。此處「半山區」與太平山半山區是兩個世界,整個山坡是一大片徙置地,居民都是低下階層,大人平日下山幹活,小孩兒周末到教會上主日學領救濟品,日子就是那樣過。

我幼年時父母赤貧,還住不上徙置房,家在慈雲山腳再過去那邊一個叫「狗蝨塱」的村子裏,每天午前步行上學,走山路到黃大仙正街;從那裏到學校,還要走一條陡得不能再陡的馬路上獅子山,直到半山腰。馬路底旁邊是一間賣火水的公司,依稀記得是德士古,供應竹園居民的煮食用燃料。火水即洋油,kerosene,用大卡車運來,存放地下油庫;零售的,盛在五加侖裝的圓鐵罐裏。山上用戶有需要,公司便派員搬運:盛滿火水的罐子掛自行車尾一邊,送貨員站另一邊,慢慢推着上去,到最高處,大約要爬一公里罷。滿罐換空罐,空罐依舊掛自行車一邊,但下山這一回,送貨員卻是單腳筆直站在另一邊的腳蹬上,雙手握着車把,逍遙自在俯衝而下,拐彎好像也不減速,飛也似的幾秒鐘就不見了。如是者每每看得我口呆目瞪,心裏羨慕。

初戀

頭一次擁有一輛自行車,是念中三那年。初一進了九華,很快就在窩打老道校園的大草坪上學會騎乘,然後,啊呀,就發現對面登打士街上有一間小小的自行車店,店裏凌空齊齊整整掛着幾輛線條優雅明快的「公路車」(那種車把下彎的「跑車」),其中一輛髹鮮橙色,我一見傾心。老闆:「鋁質車架車輪,縫合內膽跑車胎,前二後五共十速,真皮車座,淨重二十磅,同級英國車要價起碼一千元,橙色那部非焗漆最平,全新連原廠泵賣二百六十八元。」哦?「捷克出產;社會主義國家。」語氣堅定、自豪。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左派人。1963年的香港,二百六十八元不是小數目,特別是對一個窮孩子來說;不過,我立意儲蓄。好在,進中學以後,家境稍微好轉;而且我念的是「名校」,進校之前那個暑假,已經開始替左鄰右里的小學生補習功課賺錢,加上省吃儉用父母給我的午飯錢、過年利是錢等等,兩年多便儲夠。於是那年秋天某日,手拿兩個大撲滿直奔登打士街……

牌子是Favorit,比起同學的那些英國三槍、萊利,意大利Bianchi、Atala等,我的只能算是醜小鴨,但我視之如白天鵝,一有空便騎着使勁飛呀飛,尖沙咀、漆咸道、公主道、新蒲崗、觀塘……那感覺就兩個字:自由。不幸,那段金色日子很快完結,原因是我犯了天條。家父管教很嚴,絕不准我在街上騎乘,因為太危險。真的,那時候,騎自行車的人還沒有戴頭盔的習慣,香港交通也確實繁忙。我是瞞着父親,謊稱只在學校的大草坪上玩玩而已,但終於給發現。父親鐵青着臉:「賣咗佢。」我捨不得,沒有馬上執行命令,放在家裏一年多,到中四要應付會考着實忙,才以半價賣給原店。此後,每走過登打士街(恐怕都是身不由己往那邊溜),總要進那小店跟老闆聊幾句,或者眼巴巴盯着那再不能擁有的幾隻醜小鴨。久而久之,我竟因此得了一種怪異的敏感病:哪怕是今天,只要一嗅到自行車店那種特有的氣味──輪胎、金屬、偈油污加一點皮革的氣味,我就會感覺一陣興奮,莫可名焉。到我成年、結婚生子之後,很少主動給兒子買玩具,惟獨三番四次給他買自行車是例外;那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至於我自己,發覺還染上一個習慣:每當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一份新的工作(我常常那樣異地轉工),只要是身邊沒帶着一部自行車,那麼,不遲不早,頭一個月的薪金發下來之後,馬上就要去買一輛合心意的,然後感覺得回一種自由。我想,這些心理和行為現象,或者說是「緣」,不必是心理學家也容易解釋。

飛台灣之前已經想到,環台騎乘過後,今夏到加國父親的墳頭上香,少不免心裏會有歉意;其他事情表過之後,大概還得補上一句:嗯,讓你老人家擔心了。

舌尖的第三類接觸

3月4日,一早謝過神明,從容辭廟,往南向新竹方面走,先是新竹縣,然後新竹市,那是兩個互不隸屬的行政區。此地工業林立,論量不及高雄,但新科技成分高,而且不斷提升,以資訊科技產業為主,是有名的「台灣矽谷」。我沿着台十五線(濱海路)、六十一線(西濱快速)騎乘大半天,兩旁盡是一個又一個屬於新竹科技工業園區的現代化企業群落。其實此區發展三十多年,早已越界延伸,故我先是在以北的桃園、竹北,後來到了南面的苗栗乃至東海岸那邊的宜蘭,都見到或者聞說有新竹科技工業園區的屬區;企業的種類也不斷增加,還包括光電、生物醫療工程等。經台北的一個老朋友介紹,我還認識了一位生產碎人體內結石機的企業家,公司成立不到五年,產品技術便置世界最前沿,因為借助了台灣早已十分成熟的電子技術,研發出一種一面擊碎結石一面追蹤碎片繼續擊碎的全新技術。回想十多年前香港特區政府平地起高樓下重注搞生物科技,幾年下來,拿了巨額津貼的廠商結果搞出幾種健康飲品,而這一屆政府似有再接再厲再賭一鋪的雄心壯志……

科技歸科技,新竹一帶可不是騎乘者樂園,環台客一般只求盡快通過,一來因為路旁沒有什麼自然風景,二來更因為空氣污染嚴重;後者我深刻領教過,惡氣不但吸入肺裏,還吃進嘴裏。原因是我這次騎乘,飲水主要靠一個「駱駝袋」。特製的水袋藏在一個小背包裏,水由一根塑膠管從水袋底部引出,管端是一個彈簧活塞,放在嘴裏用舌頭頂着,便可啜飲;活塞扣在衣領上,稍一低頭便可咬着,飲水十分方便,不必像一般騎乘者須伸手從車架上取了水瓶昂首而飲那樣妨礙視線。

可是,奇怪,我進入新竹之後,每低頭飲水咬着活塞的時候,舌尖但覺一陣惡辣!好幾次之後,我猜想到那可能是污濁氣流不斷吹過活塞,懸浮粒子黏在上面,愈積愈多,形成辣味。果然,我把活塞扣到衣領裏面之後,活塞不再直接接觸氣流,那可怕的辣味就消失了。據當地人說,現在的空氣質量已經好多了,八十年代初,這一帶的工業污染尤其嚴重,不斷引起群眾運動,帶動了台灣的環保意識。

新竹過後是苗栗,路旁景色稍變,農地多了,但空氣依然時而污濁,只不過氣味不同,有點像臭豆腐;工農業交錯的地方,氣味愈多樣化。這種景象與感覺斷斷續續,要到高雄以南二十公里,才被清新的大自然取代。

第二天下午,抵達苗栗與台中的交界。此前,台六十一線西濱快速有一段不設機車/自行車道,我於是改走靠內陸一點的小路,希望可以很快回到原來的大路上面去,但不知怎的,誤上了更內陸一點的台一線,到達喧鬧的台中市大甲區中心地帶。我在人車親密互動的交通中穿插,轉入擠擁不堪的蔣公路,旋即找到一間旅館下榻。

非只在節假日

此地有鎮瀾宮,看名便知是拜媽祖的,就在不遠處,據說在台灣極負盛名,旅館服務員說我一定要看,我豈會放過?此宮的確名不虛傳,既有氣勢,亦復有一種雕欄玉砌的雅致,建築物頂部裝飾尤其精妙。鎮瀾宮有一年一度的媽祖遶境進香活動,是台灣同類活動中的最大者。遶境的是神明,進香的是信眾,大甲地區主辦的這個活動,實際上是一個十多萬人參加的九天八夜宗教馬拉松。信眾簇擁着媽祖像,於三月二十三日媽祖誕那天從鎮瀾宮「起駕」,途經彰化、雲林,在當地的幾個媽祖宮「駐駕」,第四天抵達嘉義縣新港奉天宮,翌日有祝壽、祈福活動,之後「回駕」,返回大甲鎮瀾宮,行程三百多公里,一路載歌載舞,還有各種節目表演。3月21日我完成首圈返抵台北之後,老朋友極力推薦我與隊友跑第二圈時順路去看此盛事;不過,後來因時間關係,以及組員包括我在內,都想避開台北至高雄那段工農業密集區,遂與遶境的大甲媽祖緣慳一面,殊為可惜。

拜媽祖、拜佛,在台灣人日常生活裏很普遍;無論到哪裏,公路旁邊幾乎每隔一兩公里就有或大或小的廟宇供人拜祭。我騎乘累了,喜歡在這些廟宇休息,常常見到一些駕車人士匆匆把車停在門口,放下幾個銅板拿幾根香插在香爐上,鞠躬祈禱半分幾秒,便又匆匆上路;雖是營營役役,心裏總有守護的神靈,並非只在節假日。鬧市裏頭的廟宇,香火更旺盛,禮拜者男女老少都有,說明台灣社會在現代化過程裏,並無完全俗世化,鄉土宗教文化的精神力量依然強大。另舉例說,佛教在台灣辦學,二十年來很有成績,一共開設了四所私立綜合大學,第五所亦在籌備的最後階段,規模雖然都不算大,學生人數從兩三千到六七千不等,但文理工商醫學院等都包括了。後來,我與隊友騎乘到達東海岸宜蘭縣,經朋友介紹,由一對熱心的藝術家夫婦接待,帶我們參觀位於該縣礁溪鄉的佛光大學。該校十數年前由星雲法師興辦,校園依山面海,俯瞰蘭陽平原遠眺龜山島,低調的建築風格恰好匹配磅礴的地理氣勢。台灣佛教信徒多,捐獻豐盛,辦私立大學也辦得有聲有色,反觀香港高喊高等教育資源多元化許多年,成績卻還差得遠。

好幾個「三」

第三天,已經習慣長途騎乘,並未感覺那常常考驗連日運動者的「三日酸」,因為我採取了漸進策略。首天,我只騎四十多公里,那是我平常在日本鄉間裏上學、回家所騎乘的距離;第二天,加碼至六十餘公里,依然遊刃有餘;所以,第三天便突破一百公里,越過彰化,直奔雲林。當然,對很多環台客而言,一天一百公里並不難;體力好的,能夠連續七天每天一百六十公里騎畢全程不言累。此段路景色變化較多,其中最難忘的,便是「過三溪」。頭兩條是大甲溪、大肚溪(又稱烏溪)。

台灣的「溪」,往往就是一條寬寬的河。這兩條溪上架的公路橋,不連兩端引橋,分別有一二公里長,既平且直,最宜作極速衝刺(sprint),我就是那樣衝過去的,非常過癮。不過,當天下午到達彰化、雲林二縣交界遇上的那條溪,便沒法一口氣衝過去了。此河溪全台最長,由東而西流進台灣海峽,流量很大,台六十一/十七線由北而南跨過的那處,河床寬約三公里,附近有些地方達四公里。這便是台灣最富歷史、最有政治涵義的濁水溪。

2012年7月2日 星期一

「香江第一健筆」練乙錚單車環島紀行 (1)

作者簡介:練乙錚,香港人,1951年生,九龍華仁書院畢業,美國卡爾頓學院數學高級榮譽學士,明尼蘇達大學經濟學博士。92年回港前任教加州大學,其後曾任香港科技大學商管學院副院長,並為該校首屆最傑出教學獎得主。
97年香港主權回歸中國前後,出任《信報》總編輯兼社論主筆,鼓吹理性論政、民主、法治和自由經濟;98年獲香港特區政府聘任為中央政策組全職顧問,協助當時行政長官董建華研究及制定政策;2003年7月公開參加民主運動中環靜坐,其後被革職。
2010年10月,離任《信報》主筆,暫停每日發表政論專欄,改任特約評論員,只會不定期發表文章。


練乙錚: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之一


摘自:香港信報財經新聞 2-7-2012

三月一日清早,我帶備最簡單行李離開校園,坐子彈火車到東京成田機場登上長榮飛台北班機,開始為期五周的台灣之旅。準備了整整四個月,所以一切都按 計劃開展。在台北次日,到民族西路一所自行車店買下預先替我組裝好的「鐵馬」,選購必要配備,細心聽店裏幾位技術員講解當地長途騎乘心得和注意事項。

別 看他們年輕,個個都是經驗老到的環台好手。三日早上,專程跑到新北市某區的一個出版社,買了一套十分精緻、全台唯一專為自行車旅者編製的防水地圖集。中 午,飽餐一頓之後,小心把備換衣物、急救包、零配件、雨具、營具、乾糧等逐一裝載好──或緊紮在車子上、或放在背包、腰包裏,然後戴上安全裝備,便出發 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足下的感覺很踏實:車子看來十分好,做足研究希望沒買錯。

倒是有一點和「政治」有關的,研究沒做好,或者根本疏忽 了。從台北市不遠處的台四線朝西海岸開始騎乘,繞過桃園國際機場的時候,在一個公車站旁邊遇上另一騎乘客在整理裝備,停下一聊,發覺也是香港人,問我打算 在台灣多少天,我說三十八天,他說怎可以,港人持入台證頂多留三十天,而且不能延長……。我大驚,慌忙拿出入台證一看,唉,他對。那怎麼辦?我來之前,買 機票在先,網上申請入台在後,潛意識以為如同往世界很多其他地方一樣可留三個月,忘了海峽兩邊,沒錯是一個中國,卻是兩個骨子裏你死我活的互不隸屬的對等 的政治實體,九七回歸之後,「港僑」更早已變成「陸人」的一種,哪能享受台灣予少數友邦公民長達三月的居留期?

我去年也到過台灣,但只是在 高雄停了三天就離開,一個月的居留期限,我完全沒留意。無法,只好完成環台之後回到台北再說。說實話,當時真有點不高興;同胞嘛,何見外至此!不過後來想 想,一國兩制,「雙非」過河生小孩也不行啊,不是更荒誕?別怪了;要怪,首先怪自己辦事疏忽。(後話:問題後來圓滿解決。)

順時針/逆時針

我 的假期就是那麼長,三十八天,打算都在台灣過。自行車環台,平均路程一千公里,有些人用比賽速度七天就可完成,慢一點的也只需十多天。不過,我的環台計 畫,不是走一圈而是走兩圈,頭一圈獨行,3月20日之後,六位老友從世界各地抵達,彙集台北,我會當他們的「帶路黨」,再繞一圈。那樣,沿途再加若干天的 休息、觀光,三十八天就差不多。環台的走法,可順時針,可逆時針,視東西兩岸季候風向風速偏差等因素而定。我本想以稍為不同的路線各試一次,但後來發覺逆 時針看海景好一些,因為台灣左軚行車,自行車逆時針走的是最外線、最近海,觀賞視線無其他車輛阻擋;順時針則全程都走最內線,太煞風景。因此,我兩圈都是 走的逆時針,即大致是台北、桃園、新竹、苗栗、台中、彰化、雲林、嘉義、台南、高雄、屏東、台東、花蓮、宜蘭、新北、台北。不過,走公路最外線也有弊處, 一些地方是百丈懸崖,下面就是浩瀚大海,上下坡都危險,遇上雨天,路面濕滑,更不得了。東海岸花蓮縣豐濱鄉台十一線上有一最高處的斷崖叫「親不知子斷崖」 (谷歌圖經緯 23.675,121.546 ),上坡段慢車搖搖晃晃,下坡段風馳電掣為只能間歇輕微減速,否則車皮過熱喪失剎車功能,故我兩次經過都嚇得半死,方知地名沒改錯(面青唇白阿媽都唔認得 也)。

美女兵團

不過,除此之外,在台灣騎乘其實相當安全。台灣道路交通自脫離自行車稱霸階段之後,即進入機車 時代(主要是「綿羊仔」),延續至今,未因經濟高度發展而稍歇,機車輛數今年高達小汽車的三倍,人均和每公里密度皆佔亞洲首位,各種款式新穎的機車依然是 中下階層、年輕男女的同好,飆車一族更不用說,故幾乎所有稍寬的路面上,都設機車專用線,而自行車一般在此線上靠近外側行駛,更加安全。

有些地方,特別是新北市及台中、花蓮兩縣,除了機車線外,還有一些長達十幾、幾十公里的自行車專用線。我這次環台路程共一千七百多公里(約一千一百英里),八九成是在機車或自行車專用線上跑的,比起在美國、日本等汽車王國裏的大部分地區要安全得多。

社 會治安方面,感覺也十分好,就算是窮鄉僻壤,也讓我安心;路人看到我,不論男女老少,常常會喊:「加油!加油!」每到一鄉一鎮,警察局門口都掛着寫上「鐵 馬驛站」四個字的顯眼招牌,全天候讓騎乘者避風雨、問路、上廁、添水、喝茶、聊天。沿途好幾次碰到環台騎乘「全女打」,可見治安不錯,有一組還是每年出動 一次、配備精良的三人美女兵團(「哦,台三十線那段五公里的通天坡嗎?去年爬過了……」)。

還有呢,台灣到處都有管理得很好、乾淨而價錢合 理的「民宿」。民宿在日本很早就流行,叫法也一樣,價格約是一般酒店的一半,顧客多是本地年輕人;台灣近 年多民宿,反映中下階層的經濟寬裕了,留在國內長途旅行的人也漸多。有民宿,騎乘一整天後,晚上不愁沒安全舒適又便宜的住處。當然,那也不是百分之百;三 月三日頭一天晚上我就遇「險」。

當天下午從台北出發,沿台十五線騎了四十來公里,到達桃園、新竹交界的觀音、新豐一帶,天快黑了,找不到住 處,倒是經過好一些寺廟;我人急生智,想起古人上京考試,路上不是常有在廟裏投宿的?興巧進了一個羅生門的話,還有寫小說的材料……。於是我就在公路旁邊 一座掛有「昭靈宮」匾額的牌樓下面進去了,在空曠闊大的場地裏找到一間十呎見方的小舍,只三面有牆,其餘一面大開不設門,裏面正中設一個神壇,前面放一台 香爐,相當整潔;進入後,我把車子橫在進口處防狗,然後在地上鋪開膠墊,和衣而睡一整晚,香爐灰發散的氣味還驅趕了蚊子。早上起來一看,前面是小池塘,旁 邊還種了果樹,是個好地方。我後來跟路上遇到的本地騎乘客交流,才知道在台灣跑長途的人,找個廟宇祠堂或農舍草棚睡覺,其實很平常,主人都不管你,沒惡狗 就好。

台灣是中、高檔自行車製造王國,政府刻意發展騎乘活動,民間反應也很熱烈。各種有關的軟硬基建,台灣的確搞得不錯,國際上也有名堂, 加上良好的社會條件,確能令騎乘者安心。我在環台路上分別遇過三位香港來的獨行俠,一位年紀和我差不多,其餘兩位是年輕人,交談之下,發覺都有同樣安全 感。

獨行/群騎

長途騎乘在台灣蔚然成風,年輕人固然喜愛,銀髮族一樣上癮,我在環島路上見過不少介乎退休年齡 的騎乘隊伍,和他們交談,發覺多是專業人士,對這個運動非常投入;他們空餘時間比較多,坐騎質量特別好,很多還是「台灣自行車新文化基金會」會員。這個基 金會代表業界及騎乘大眾,所主辦的「環台騎乘認證」計劃,據說很受「老吭」歡迎:騎乘者向會方申請租用一個小型GPS追蹤器戴着環台,完成之後便可得一正 式的確認書,拿着威風。我沒時間來這個玩意,可惜!

遇到香港來的騎乘者都是獨行,也許是偶然,但也能反映港人性格獨立的一面。獨行有好處, 你可以暫時把自己的社會文化意識擱一邊;幾天之後,心緒完全安靜下來了,你便能忘我地留意、觀察四周圍的人、事、物,有更好的機會和當地人交談,有更多的 自由去探索一些看起來很細微的語言文化乃至社會政治差異,從而見微知著。

如果你還願意進一步放棄私隱的舒適,晚上不住旅館單人房,而是入住一些散租的「通鋪」(即是租用大房間裏的床位,共用衞生設施),則和本地人比較深入交談的機會就更多。

不 是所有的旅館或民宿都有這種通鋪可供選擇;在我獨行的三周裏,這種機會只有一半,但我因此認識了好幾位有趣的人物。這些人物當中,包括兩位年輕的大兵,其 中一個當空軍地勤,是位帥哥,一吃完晚飯就去會友、唱K;另一位是駐在花蓮的陸軍軍士,放假回屏東,專程到台南看法輪功的舞蹈表演。還有一位本在新竹工 作、趁待業到處旅行的電子工程師,他帶我到台東市的森林公園逛了一個上午。更有一位八十多歲、能說流利英語且十分健談的退休大學校長,和我一聊就是幾小 時。與好友群遊,則趣味不一樣,特別如果是難得一見的老朋友,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誠賞心樂事,但這樣與友群遊的時候,總好像有一個氣泡把大家舒舒服服地罩 着,致令和外界接觸的機會減少。然則我這次「雙料」環台,可說一舉兩得。

三十八天,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所見所聞,很多未免是浮光掠影,自 己或覺深刻,寫出來卻不一定能成篇章,尤其這輯遊記主要不是議論政經,性質和寫法都和我慣常的不一樣。不過,我兩年前說過,希望筆下多元化一點,寫一些非 議論文。這可以包括一些比較生活性的個人題材,如旅日生活、航海經歷等,《信報》讀者都或有興趣;不過,這兩個題目皆非容易,還需時日累積、沉澱,反倒覺 得環台騎乘的題材較易處理,讀者讀着亦會覺得親切。今天這篇就算是開場白。

2012年6月7日 星期四

陳文琦與王雪紅辭去基金總額147億台幣之基督教中華信望愛基金會董事職務

江素蘭在宏達電年報中揭露擔任該公司''獨立''監察人一職。

董監事姓名住所資料分事務所資料

董監事姓名住所資料
序號職稱姓名
1董 事楊中堅
2董 事朱黃傑
3董 事歐陽家立
4董 事江秀琴
5董 事劉群茂
6董事長江素蘭
7董 事區光穎
8董 事黎少倫
9董 事陳英安


法人登記資料
登記案號101年 法登他 字 599號類別財團
案由變更登記主任楊志純
登記號數2436收件日期101/05/30登記日期101/05/31公告日期101/05/31
登記簿95冊 53頁任期判定1屆期判定4
法人代表江素蘭法人名稱財團法人基督教中華信望愛基金會設立登記日期090/10/12
主事務所新北市新店區中正路533號8樓
目的本耶穌基督仁愛精神,以宣揚耶穌基督恩典與福音為目的,辦理相關之公益慈善及社會教化事業,以發揮宗教功能,增進社會福祉。
捐助方法由王雪紅捐助
許可機關日期
內政部中華民國九十年九月二十七日台︵九十︶內民字第九00六八七八號函
存立時期永久財產總額14,723,621,266,147億台幣
結案原因准許結案日期101/05/31歸檔日期發證日期101/06/07
代理人一姓名黃美鳳代理人二姓名
送達代收人姓名送達代收人住址郵遞區號
清算人
變更原因董事長王雪紅、董事陳文琦辭任、董事長職務由原董事江素蘭繼任、董事歐陽家立住所變更,繼任董事
繼任董事印鑑。

余杰:彭明敏就是四十二年前的陳光誠——讀彭明敏回憶錄《自由的滋味》

彭明敏就是四十二年前的陳光誠——讀彭明敏回憶錄《自由的滋味》

陳光誠奇跡般地逃離宛如納粹集中營般嚴酷的山東臨沂東師古村,成為國際媒體上轟動一時的頭條新聞。眼盲心明的一介布衣,牽動中美兩國最高層的外交博弈,甚至搶過了連續多日佔據世界主流媒體主要版面的薄熙來的“風頭”。中國極度惡劣的人權狀況,繼二零一零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典禮上的“空椅子”一幕,由於陳光誠事件的刺激,再度引起世人的高度關注。

如果說臺灣與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可以互為參照系,那麼今日陳光誠的逃亡事件,不禁讓我聯想起四十二年前在臺灣發生的彭明敏的逃亡事件。彭明敏以《自由的滋味》為回憶錄的書名,天安門一代的學生領袖柴玲也以《一心一意向自由》作為回憶錄的書名,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核心都是“自由”一詞。看到這兩個書名,讓我聯想起電影《勇敢的心》中蘇格蘭反抗暴虐的英王的英雄華萊士在被斬首前驚心動魄的呼喊——“自由!自由!自由!”那些生活在專制制度下的人們,為了尋求自由,有時候甚至要付出生命代價,比如企圖越過柏林牆的東德人,比如饑寒交迫的北韓“脫北者”,以及偷渡到香港的內地人。

對於彭明敏來說,他的流亡是“自討苦吃”——他有西方名校的學位,有台大教授的頭銜,有兩蔣接見的殊榮,為什麼還不滿足呢?因為他的內心有一種聲音告訴他,你真正需要的不是成功,而是自由。那麼,自由的滋味究竟有多麼美好呢?就連生活在自由世界、從不感到自由匱乏的哈佛大學教授賴世和(Ddwin O. Reischauer)也被這本書深深打動。賴世和讀完《自由的滋味》之後,主動發去感想:“彭教授的個人經歷,敘述得多麼動人——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幼年、在蔣政權統治下的優異學術成就、從他故土的流亡——讀起來不能不期望、也不能不相信這些既馴服又似不太馴服的臺灣人,有一天必會在這地球上繼承得屬於他們自己的一塊地。”

留下,還是離去,這是一個問題

在自傳《自由的滋味》中,彭明敏平靜甚至冷靜地將當年死裡逃生的經歷娓娓道來,仿佛是在講述他人的故事一樣。

彭明敏人生的轉折發生在一九六四年,他與謝聰敏、魏廷朝聯名發表《臺灣自救運動宣言》,在宣言的印刷過程中員警破門而入一併將三人逮捕。這與劉曉波因發佈《零八憲章》而被捕極為相似。在被捕的那一刻,彭明敏感歎說:“很諷刺地,我們發宣言要抗議的,是這個員警國家的特務組織,然而,我們卻因為對這個特務組織的認識不足和估量太低,終於被捕了。”

出賣他們的正是他們試圖喚醒的臺灣的普通民眾,其中就有印刷廠的工人、旅館的侍女等底層人民。彭明敏說:“我們只是大學裡的知識份子,還沒有真正瞭解多少臺灣人已經腐敗到為國民黨服務。每一可鄙的線民都曉得他們可以領到獎金,所有的印刷廠都受到警告,要報告任何反常的生意,所有的旅社都受命通知員警,任何可疑的人物或行為。”後來彭明敏才知道,每個告密者都獲得了相當豐厚的獎金,這就是魯迅所說的“吃人血饅頭”。從耶穌被猶大出賣的那一刻起,這樣的情節就不斷在人類歷史上重演,先知從來就不被他們的同胞所理解。
威逼利誘不果,國民黨當局將彭明敏判處八年的有期徒刑。不過,在國際壓力之下,他當年即被特赦出獄。以此而論,彭明敏比劉曉波幸運得多。臺灣的國民黨政權還想在國際上維持“自由中國”的牌子,不得不將其特赦;而中共政權早已圖窮匕見,即便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也株連九族,對揭露其“苛政猛於虎”的陳光誠更是窮凶極惡。

雖然出獄了,但整個臺灣對於彭明敏而言,就如同一所放大了一些的監獄。監視他的特務們,整天二十四小時分為三班輪值。“我家巷口靠近我們門口的攤販,竟成為監視我的特務們的中心。我們知道那個老小販的年輕太太,以前是個妓女。她竟將其陋小違章建築,變成特務招待所服務他們,送茶水、毛巾,提供椅子,讓他們坐下來抽煙閱報。”此一場景,與我在北京居住時的情形如出一轍,我家門前安裝的先進的攝像頭和無時不刻監守的便衣,成為我所居住的社區的一景。彭明敏觀察特務們的作息規律,偶爾可以趁其不備溜出去會見朋友,而我和陳光誠這樣的人根本不能踏出家門一步。這就是國民黨與共產黨之差異,換言之,即為威權主義與極權主義之不同。

這是一種比坐牢更加可怕的無期徒刑。如同魚兒離開了水,如同花兒離開了土。彭明敏寫道:“我不時感覺極端的絕望和沮喪。這樣度日,實在不像人的生活,既沒有工作,朋友圈子又愈來愈縮小,一天一天,一小時一小時,被捕的威脅,不斷懸在頭上。在這樣孤獨隔絕的情況下,我感覺幾乎快要窒息了。”

彭明敏還獲知,安全單位已經決定,臺灣如果發生動亂,有三個人要立即毀滅,一個是臺北市長高玉樹,一個是省議員郭雨新,第三個便是他本人。他們三人,在安全機關檔案中提到時,是用特別記號的,即三個同心圓。一名特務頭子威脅他說:“我們不怕任何外國人,不要忘了我們隨時都可以把你毀滅、把你殺掉。你要清楚這點。”而中共的殘暴比國民黨來當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與國民黨的三人名單相比,中共擬定的是一張有兩百人的活埋名單,我名列其中,劉曉波與陳光誠當然也在其中。如果不是比國民黨更加兇殘,當初共產黨怎麼能夠從國民黨手中奪取江山呢?

對於彭明敏來說,留下還是離去,這是一個痛苦的抉擇。他經過許久的思考,才決心要逃亡,並願意冒任何的危險。因為,惟有離開此地,才能獲得自由,才能繼續自己的事業。我亦如是,陳光誠亦如是。離開不是放棄,而是一個新的開始。

即便是銅牆鐵壁也有漏洞

彭明敏的逃亡計畫,從一九六九年二月開始策劃,差不多整整花了一年時間。其中,有太多的細節需要安排,而且這些都必須依靠很間接而極費時的通信辦法。他們完全不能信任普通郵政。所有信件的寄收,必須在東京、香港、美國或歐洲,而必須等到有可靠的朋友出入臺灣時才能托他帶出或帶入。那段時間,因為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彭明敏從孤獨和無力感中掙扎出來,他寫道:“旅途的計畫佔有了我的全部精神和時間,簡直好像要設計到月球的旅行一樣,其間實有太多的變數、不可知數和危險了。一個獨臂人要環繞地球半圈,而不被發現,是不容易的。”所以,他的出逃確實是一個奇跡。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手機和互聯網都還沒有誕生,人類的通訊方式受到很大限制。而在四十二年之後,在陳光誠逃亡的過程中,手機和互聯網已經成為有效的資訊傳遞管道。儘管在中共上百萬網路員警的嚴密監控之下,民間的“網路動員”的能力仍然是不可想像的,它迸發出一股驚人的力量,穿透了“老大哥”銅牆鐵壁般的專制長城。

彭明敏回憶錄《自由的滋味》的英文版是一九七一年出版的,在當時的環境下,彭明敏中對逃亡的若干細節語焉不詳,乃是因為不願連累諸多還生活在島內的當事人。正如今天“珍珠”不願透露營救陳光誠的細節一樣,解密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二零零九年,《自由的滋味》的中文版在臺灣問世,雖然時過境遷,彭明敏亦未及對這一部分加以補充。不過,當時參與策劃整個逃亡計畫的美國傳教士唐培禮(Milo Thornberry)在二零一一年出版的回憶錄《撲火飛蛾》中,對協助彭明敏逃亡的細節有相當詳盡的披露。唐培禮是彭明敏的摯友,在其最艱難的歲月裡,差不多每週都要與之會面。他在彭明敏的逃亡計畫中起了相當關鍵的作用。今天幫助陳光誠的,主要是“珍珠”等一群素不相識的網友;而昔日幫助彭明敏的,則主要是一批深具人道主義情懷的美國傳教士。無論是“珍珠”,還是唐培禮,其所作所為,如同司馬遷所雲——“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記,遊俠列傳》)

最後彭明敏與大家告別的時候,唐培禮描述道:“離開前夕,彭哭了,這是我惟一一次看到他哭泣。我們都跟他一起落淚。”彭明敏化妝成一名燙傷手臂的日本樂師,使用一名日本友人的護照出境。到達機場的時候,正好來了一批日本觀光客,彭便隨他們一起出關。彭從小在日本長大,日文流暢,且舉手投足之間都帶有幾許日本人的氣質,故而順利過關。在此期間,還發生了讓陪伴他的友人將心提到嗓子眼的一幕:因為太緊張,彭明敏將一些文件忘在海關官員的櫃檯。這個官員跑過來把彭帶回去確認,同時讓他拿回他的檔。那一刻,他們還以為露餡了。上飛機之後,飛機開始滑行了,卻又重新滑回停機位,這又讓他們心跳加速。等候了一刻鐘之後,飛機終於起飛了。

有趣的是,彭明敏逃走三個星期之後,在特務給上級的報告中,彭還在臺灣各處旅遊,住過臺灣最好的旅館,在最好的餐廳吃飯。這是根據特務報銷的開支單得出來的“情報”。可見,特務們是如何素餐屍位、中飽私囊的。不久,調查局的很多高級官員因此失去了他們的職位。局長請辭被“慰留”,副局長被革職。那些應該二十四小時監守彭的特務們被關了起來。

與之相比,陳光誠逃亡之後,儘管陳光誠直接向溫家寶提出呼籲,山東的黨政官員卻巋然不動、風風光光,那些在一線守衛東師古村的打手們仍然趾高氣揚、橫行霸道。可見,今日中共的吏治連四十二年前的國民黨都不如:不僅中央已經“腦死亡”,胡錦濤躲藏在幕後默不作聲,溫家寶在前臺言不及義地作秀;而且地方政權已全然黑幫化,警匪無從分別,如喬治?奧威爾在《動物莊園》的結尾處所描述的那樣:“他們何其相似乃爾!而今,不必再問豬的面孔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外面的眾生靈從豬看到人,又從人看到豬,再從豬看到人;但他們已分不出誰是豬,誰是人了。”當年,國民黨惱怒旅美作家江南撰寫《蔣經國傳》,由情報局出面雇用竹聯幫的陳啟禮實施對江南的暗殺行動;而今,共產黨根本不需要借助黑社會的力量打擊異己,因為共產黨本身就是比任何黑幫都要黑的流氓集團。

一石激起千層浪

在上帝的眼中,先知的地位遠遠高於國王。彭明敏之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臺灣,陳光誠之於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都是帶有先知色彩的人物,他們身上具備的精神力量與道德勇氣,讓與他們同時代的政治人物黯然失色。

彭明敏成功出逃,頓時成為一個國際焦點新聞,讓國民黨政權苦心打造的“自由中國”的國際形象受到沉重打擊。不過,不僅蔣介石不高興,對岸的蔣介石的敵人——中共政權——也不高興。這倒不符合毛澤東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名言。對於蔣介石和毛澤東來說,宣導台獨和人權的彭明敏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於是,這一事件也成為美國總統尼克森訪華的“破冰之旅”中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當時,一向反共的共和黨人尼克森向中國暴君毛澤東拋出橄欖枝,乃是“兩害取其輕”,希望聯中抗蘇。然而,綿延二十載的中美敵意,真能一眨眼成為浮雲嗎?隔著歷史的雲煙來回顧,尼克森此舉是美國外交政策中的重大敗筆。那時,美國對中共政權的承認,讓已經眾叛親離、四面楚歌的毛澤東政權重新獲得統治合法性,再度延續了中共的壽命。

在尼克森、基辛格與周恩來的會談中,彭明敏居然成為話題之一。加拿大歷史學家瑪格蕾特麥克米蘭(MargaretMacMillan)在《只爭朝夕:當尼克森遇到毛澤東》一書中引述了當時美中兩國領導人談話的揭秘檔案:二月二十四日與尼克森會談時,周恩來語帶嚴峻地指出,臺灣獨立運動的領導人彭明敏教授曾在美國獲得一些幫助,而且是在美國人的協助下逃出臺灣。(巧合的是,彭明敏曾是基辛格的學生。)周恩來以認可的口吻補充道,蔣介石知道如何處理臺灣獨立運動的言論;他會鎮壓臺灣的任何獨立運動。

基辛格說:“這不是真的!”他解釋說,沒有任何美國人員或機構對臺灣獨立運動提供鼓勵或支持。尼克森也呼應他的話:“我對今天會談的承諾,全面背書。”

但是周恩來還是不滿意,他堅稱:“我已經收到情報,大意是說,彭明敏之所以能夠脫逃,背後有美國人幫助。”

尼克森仿佛急火攻心地回答:“總理先生,這件事蔣介石不喜歡,你不喜歡,我們也不喜歡!我們跟這件事毫無關係。”
基辛格補上一句:“就我所知,彭博士之所以能離開,大概是受到反對蔣介石的左翼組織協助。”

彭明敏的出逃,確實得到了美國人的幫助,不過是與美國政府無關的美國傳教士,這些傳教士的作為,甚至背離了美國短期的國家利益,卻符合普世的人權原則。在這段對話中,政客之虛偽與無恥,可見一斑。延至今日,奧巴馬政府在處理陳光誠事件上的怯懦與愚蠢,與當年的尼克森、基辛格簡直如出一轍。裡根式的偉大總統畢竟是百年一遇。不過,政客的功利與短視,反倒襯托出先知的遠見與勇銳。

多年以後,彭明敏終於榮歸故里,一九九六年代表本土政黨競選總統,雖然功敗垂成,但他已經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妝重彩的一筆,任何人都不能抹煞之。我亦相信,不久的將來,陳光誠也將如此榮歸故里,淪陷于中共流氓政權的中國的每一寸土地,終將重現光明與生機,陳光誠將用心靈看到這讓他欣慰的一切。

二零一二年五月十六日

余杰,著名內地異見作家,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被譽為北大才子,經常發表著作批評中國政府,以文章尖銳著稱。前年出版《中國影帝溫家寶》,遭內地警方拘禁問話,此書在內地禁售。同年底好友劉曉波獲頒諾貝爾和平獎,余杰遭酷刑虐打。今年1月流亡美國申請政治庇護,即將出版《劉曉波傳》和《河蟹大帝胡錦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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